我們好似早已習慣,採訪撰文者總隱藏在背後,好讓鎂光燈穩穩的聚焦在報導者的身上,但張老師月刊的曼茹,卻用她細膩的文字,互為主體的帶我們進入彼此共構出來的幽深樹洞。
她寫道:「對沒和身障者相處過的我來說,故事背得再熟爛,仍和實際接觸完全不同。當我出於習慣地向來者點頭微笑,以手勢邀請她入座,才赫然想起朱芯儀「看不見」這件事。但我還在暗自慌張,覺得失禮之時,她卻已經自在地坐下,將她尚存聽力的左耳朝向我,一切都自然不已,宛若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場午後閒談。……」
這個世界不是以我為主,也不是你說了算,而是我們共同構築出來的,邀請你閱讀她的全篇文章,成為照進我們幽深樹洞中的一束光茫。
文:朱芯儀 Julia 心理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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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一束照進幽深樹洞的光芒-專訪視障心理師 朱芯儀
每個人內心都有個存放祕密的幽深樹洞,朱芯儀卻選擇邀請他人進入洞中,以真心換真心,當一束照進別人心中的光芒。
採訪撰文/黃曼茹
朱芯儀的存在本身就極具勵志形象:十五歲時罹患腦瘤,自此雙眼失明、右耳失聰,曾因此對命運有恨,也曾經怨懟父親為了讓她自立的嚴苛,最終卻決定接納自身的障礙,並努力突破社會上對於視障者種種無形限制,竟讓心輔系嘗試招收視障生,還讓諮商機構願意開放給視障者實習,克服這些「因為看不見,無法理解個案」的質疑,如今已是執業多年,有豐富諮商經驗的心理師──她的故事,在一篇篇媒體報導、一場場個人演講中,已成為一種典範。但對沒和身障者相處過的我來說,故事背得再熟爛,仍和實際接觸完全不同。當我出於習慣地向來者點頭微笑,以手勢邀請她入座,才赫然想起朱芯儀「看不見」這件事。但我還在暗自慌張,覺得失禮之時,她卻已經自在地坐下,將她尚存聽力的左耳朝向我,一切都自然不已,宛若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場午後閒談。我的第一個提問,也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:就像她那些流傳甚廣的生命故事一樣,為何朱芯儀能如此大方分享那些不堪的心境?為何視障對她來說,不是需要小心呵護的祕密,而可以這麼自在地與常人互動呢?
不管別人知不知道,真實的心就在那裡
朱芯儀說自己常被人問到這件事:為什麼一定要稱呼自己為「視障心理師」?許多人都質疑她藉此賣可憐、消費視障。因為很多身心障礙者,很怕他人只看到自身的障礙,無法看到工作專業,以及障礙之外更多共通的人性。朱芯儀其實也有許多因為視障被他人誤解、被體制拒絕的經驗,但她反而更堅信自己要「主動出擊」:「身心障礙者和社會最大的隔閡,就是他人不見得理解障礙,所以我希望邀請別人感覺我真實的狀態,打破原本對障礙的想像。」所以,朱芯儀從「害怕別人知道」到「不怕別人知道」,然後「就怕別人不知道」:「不了解我看不見的人,就會誤會我見了面不打招呼;不清楚我右耳全聾的人,就會站到我的右邊講話,還問我為何不回話。」她像談件趣聞般露出笑容,點醒了我「與障礙相處」原來是種雙向的經驗,身心障礙者和一般人都可能因此不安、受挫。但因為朱芯儀這般坦然,才讓我這種常人也能從起初面對視障者的不知所措,變得在她面前自在起來。
朱芯儀接續說道,這就是「真心換真心」的起點,是她待人的原則之一,更是她作為心理師的基本準則:假若連她都不願坦誠,又要如何讓晤談室裡的個案願意跟她坦白呢?唯有個案充分理解她作為視障者的一面,才會不再聚焦於對「看不見」的想像,而體會到視覺之外,她依然有足夠的專業以及觀察力,能協助個案走出生命低谷。「我沒辦法選擇外表是否殘缺,但我能選擇讓內心充滿能量。」當她完全接納自我,不管別人知不知道自己的障礙,認不認同她作為視障者、視障心理師,她都能活出心中的自在。
接納禁忌,需要愛的歷程
「不過剛開始,視障對我來說也是很負面的標籤,我完全無法承受,連一個字都不想提。」朱芯儀能有如今這種心境,絕非某天忽然頓悟,而是父母陪她一起跌跌撞撞的歷程。在她還不能接受視障的殘酷事實時,她的父母卻已經理解,她需要的不是呵護,而是一個人也能自立的力量。朱芯儀常常和別人提到一段往事:在她高中時,父親要求她必須獨自上下學,有一日上學途中她摔得鼻青臉腫,卻沒人來攙扶她,不料同學無意中透露她爸爸就在後面,讓朱芯儀頓時情緒崩潰,衝進學校輔導室咒罵父親的狠心與殘忍,所幸被輔導老師點醒父親的用意,讓她自此對父母、對適應障礙都有了不同的體悟。然而,這番佳話聽來盡善盡美,對我來說卻有個最大的疑問:從怨懟到理解,真的只靠一個事件就能改變嗎?即便是親子,人與人之間的猜忌與防衛,真的那麼容易就能消融嗎?
此刻,朱芯儀的語調也顯得認真:「能夠看到行為表象下的真心,是因為我和父母之間早已累積了許多愛。」她說,每段關係都有「情感存款」,藉由日常互動點點滴滴「儲蓄」進信任,讓彼此漸漸產生連結。想要儲蓄情感存款,不只是逢年過節送個禮物,更重要的是讓對方感受到關心與重視。朱芯儀便舉了母親教養她的例子,小時候的她,只要母親一個責備的眼神,就知道接下來必須罰跪。罰跪看似痛在皮肉,也頗有警示意味,但她母親其實是希望她能藉由罰跪,用心反省自己的過錯。然而人總有倔強、不服氣的時候,此時她母親不會跟她一起賭氣,反倒會牽起跪著的她,並溫柔、耐心地解釋為何會處罰她、希望她能學會什麼事。而在前述的故事中,看似十分嚴厲,不允許自己表現一點點溫情的父親,卻會在得知朱芯儀的腦瘤又變大時,流下心疼的淚水。「我父母讓我知道,他們對我的管教和愛,是一樣多的。」
所以,朱芯儀那些激勵人心的故事,不見得能套用在每個身心障礙者上。對沒有足夠情感存款的身心障礙者而言,障礙依舊是人我間的一堵高牆,放在家庭關係裡甚至是一座冰山,「此時旁人若想得到他們的信任,我只能說那會像融化冰山的過程。」朱芯儀的聲音顯得沉靜,裡頭雖有些無奈的情緒,但不全然是悲觀,反而有種「相信」。
不是解開心結,而是陪伴祕密
「這其實和我被問到:妳是一個視障者,怎麼看得到個案的反應、舉止是一樣的──我們要當的不是北風,而是太陽。」北風和太陽的寓言這樣說:北風和太陽比賽,看誰能讓路過的人先脫下大衣。北風不斷吹送冷風,想吹掉人的衣裳,反倒讓路人將衣服緊緊抓著不放;太陽卻發出光芒,讓人因暖和而自然地脫掉一件又一件外衣。「我作為心理師的方式,不是把個案的內心扒開,去『看』他有什麼問題;而是營造一個溫暖、安全的氛圍,讓個案願意主動卸下心防。」朱芯儀說,大多數人不見得是想要求別人為自己做什麼,但都很希望被接納。每個人都期盼有個樹洞,可以在其中釋放情緒,知道自己不再孤單。
矛盾的是,人們看到有祕密的人,又太習慣只丟一根繩子,就想把對方拉出洞外。「沒有想像的那麼糟」、「世界其實不一樣」,這些話語其實都太輕薄,輕得不只當不成繩索,甚至讓人感覺風涼。所以,「如果真的願意傾聽對方的心聲,應該是要進到他的洞裡,而不是在洞外大聲疾呼。」陪伴不是一件輕易的事,因為我們無法理解,那份祕密對當事者來說到底有多艱深,一不小心就連自己都深陷其中。朱芯儀提醒道,陪伴是傳達有人在身邊的感受,而非要用盡全力去改變誰,每個人還是要過自己的生活,也唯有如此,才不會用力過度,反倒讓雙方都備感壓力,最後連彼此的關係都無力經營。
訪談到最後,朱芯儀卻將話題轉向我,語調也輕柔起來,她聽出了我在訪問中略顯拘謹的心情,笑說只是自己好奇。然而我卻明瞭,那是她對人一致的關懷,即便是萍水相逢的對象,她也願意多問一點、多引導一些──訪問起初,我以為此趟聽見的會是朱芯儀的幽深樹洞,沒想到最後,發覺她的心原來更像一道光芒,不只坦誠地照見自我,更願意照進人們的心中,讓各種深不見底的祕密,似乎都有機會發現希望。
朱芯儀
臺灣第一位重度視障心理師,榮獲第56屆十大傑出青年、107年身心障礙楷模等獎項。相信生命可以感動生命,希望能和個案一起發現不完美的完美,找回並創造每一個人的與眾不同。
出自:《張老師月刊》2020年3月號507期3月專題人物、張老師文化讀家粉絲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