傷與痕
文/朱芯儀(諮商心理師)
血淋淋的傷口一大片,你痛得撕心裂肺,不忍再看這片慘不忍睹一眼。你慌忙拿起一塊又一塊的紗布,再怎麼掩蓋,傷口依舊疼痛難耐,任憑使勁的遮掩,外界的絲絲氣息仍舊血流不止。
你無奈,你無助,你無力,只能敞開在刺骨的空氣裡,與冰冷接觸著。不經意的注視,原來它並沒有想像中的無邊無際,粉紅色的新肉冒了出來。以為糾心的痛楚,變成了一道肉色的疤痕。
輕輕撫摸著,就像你的嘴、眉與耳,這道疤痕成為了你身上的一部份,一樣的完整,一樣的繽紛多彩與美好。
「萱萍怎麼遲到這麼久?老師,真是不好意思啊!」社工員看著錶,抱歉的對我說。「她還是因為知道老師也是一位中途失明的視障者,所以才願意來的呢!可是她怎麼遲到那麼久呢?」
「對不起,我來晚了!」一雙快速走來的高跟鞋聲,這個摩登的女孩一定就是萱萍了!「路上還好嗎?」社工關心的問。萱萍有點慌張的解釋道:「其實我沒有遲到那麼久啦!只是上電梯的時候,有一個人站在按鈕前面,我不想出聲麻煩他,想不到他居然是坐到頂樓,我不想讓他覺得奇怪,我還有一點點視力啦!所以就一層一層的慢慢爬樓梯下來了!」不知道社工是不是有聽沒有懂,盡快讓我們互相介紹後就匆匆關上晤談室的門離去了。但是,在我心中,留下了一幕亮麗外表下,萱萍盡量裝做若無其事,極力隱藏自己眼睛不方便的模樣。
「如果…如果…如果這些沒有發生,那有多好,我還是個非常出色又意氣風發的快餐店店長啊!」晤談氣氛急轉直下,當我一關心她的視力狀況,萱萍只說了:「青光眼」三個字後,迅速卸下亮麗的武裝,掩著面大聲的哭叫,用力的控訴老天對她的不公及殘忍,似乎這一切只是個夢。
「因為妳也是視障者我才願意這麼說的,為什麼?為什麼是我?我又沒做什麼對不起人的事,那些壞人不是更該死,我做錯了什麼?為什麼是我?」萱萍斷斷續續的告訴我,為了治療這個青光眼,她忍受了六次的手術,醫生把眼球刺出一個傷口,好讓過高的眼壓可以暫時得到釋放;但當傷口癒合之時,也就是無期徒刑宣判的開始,她又得重回冰冷的手術檯上。多少個夜晚,萱萍祈求著老天讓她能重見光明,每次的醒來卻只是又沉浸在清晨的黑暗裡。
「萱萍,我可以握著你的手嗎?」「當然可以!」她忙不迭的一邊擦乾眼淚一邊回應著。在學習諮商輔導的路途上,我學習到我們能使用許多諮商技巧來幫助當事人,但有時候,壓住自己好想為他做點什麼,好想拖他離開泥沼的慾望,與他一同沉浸在情緒之海的「不做什麼」遠遠比「做什麼」來得重要,此時此刻,默默的等待、陪伴與同在,就是萱萍最需要的支持了。
隨著她的呼吸,我緩慢的一字一字吐出:「除了陪你流淚,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些什麼,我好想讓你的眼睛看得到,但是我不能,我無能為力,我希望我的手能傳達這份支持給你,不用急,我在這裡,我會陪你一起慢慢走過。」
萱萍深深的吸了一口氣,然後,陷入了一片長長的沉默,只有我們緊握著的雙手還感受到彼此溫熱的存在。
她的情緒似乎有了變化,從那牽繫的雙手傳來。再度深吸了一口氣,萱萍開口了:「好難,真的好難,但是這是事實啊!我怎麼接受啊?芯儀,我曾經聽別人說過妳的故事,妳是怎麼接受的啊?」
「我當然有好多故事可以與妳分享,但我更關心的是,現在的妳不只是眼睛有傷口,心上更是有著一大片傷口,眼睛的傷口我們不想它癒合,但是心上的傷口呢?」萱萍伸手壓著心臟,氣若猶絲的說:「它好痛!」
我的手仍然緊緊握著她的手:「我了解,我也曾經這麼痛,那時的我身處於與明眼同學一起讀高中的時候,每當發現他們能身手矯健的抓取東西、看著電視哈哈大笑、聽見他們快速的抄筆記,我的心就好痛好痛,我一直把我的紗布加大加密加厚想要掩蓋住它,傷口仍然血流不止,而且風吹草動就讓我痛的窒息。」
「是的是的,我現在就是這樣,我好想變成跟別人一樣,好想老天對我公平點,好想讓別人不會發現我看不見。」萱萍感同身受的大力點著頭。
我也深深的吸了一口氣,繼續說道:「然後,我放棄了,我發現越掩蓋越痛,傷口永遠好不了;但當我不企圖去遮掩它,跟別人承認我就是個視障者,承認我的確有特別需要幫忙的地方,甚至拿出了我的手杖在校園中行走,奇怪的是,卻發現傷口漸漸不痛了,它結成了一道疤,這道疤現在反而還成為了我的驕傲。」
「我沒有妳這麼勇敢,我怎麼可能承認?」萱萍不以為然的搖著頭。「勇敢?我不是勇敢,是無技可施,所以豁出去了,妳說我是擺爛也可以!但這是意外的收獲。當然,選擇逃避比選擇接受困難得多,但什麼方法我都試過了,這是唯一可以讓這顆心不再疼痛,甚至還可以發光發熱的選擇。而妳,萱萍,妳知道嗎?妳今天願意來跟我會面,其實妳也準備要拿掉紗布,不想再痛了!對嗎?」
「我是想啊!」萱萍似乎挺直了身子卻又立刻縮了回去:「如果我拿下紗布承認它,我還可以成為原來的我嗎?」我了解視障對萱萍來說就是一片黑暗,不管是在身體上或是心靈上。我堅定的再次緊握她的手:「我不敢保証,也許妳不會成為原來的妳,但是我保証,妳會成為一個全新的、更有智慧、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的妳!」
走出了晤談室,電梯剛好來了,但就像來時一樣,電梯的按鈕旁又站著一個人。 正當我準備開口,萱萍強裝大方,有點膽怯的小聲說:「不好意思,我們看不清楚,請問你按的是一樓嗎?」我驚訝的看著萱萍,這是什麼樣的一個生命!我伸手去拉拉萱萍微微發顫的手。
出了電梯,她問我:「芯儀,我做的好嗎?」 「好極了,會很可怕嗎?」我問。站在陰影裡,但萱萍的笑容比陽光還燦爛:「其實也沒有這麼難,承認就是接受的開始,我想要把這個傷口變成生命中美麗的疤痕了!」
出處:蝙蝠電子報2012年3月號